作者:张兆浩
竹枝词,乐府近代曲名,又名《竹枝》,原为四川东部一带民歌。唐代诗人刘禹锡根据民歌创作新词,多写男女爱情和三峡风情,流传甚广。后代诗人多以《竹枝词》为题写爱情和乡土风俗,其形式为七言绝句。
李梦尧,河北武强县人,曾于1925年8月到1926年3月在罗源政府任知事(也就是县长)。他在后来编辑的《劫余诗稿》中根据自己作为北人的观察,写下了八首《罗源竹枝词》,再现了闽东地区罗源特有的风光和风俗。
其一
梅花才放两三枝,正是枇杷结子时。
草木不知霜露冷,冬来一样绿参差。
头两句写的大约是新历1月中旬到2月中旬时树木生长的状况。此时还属于寒冬,梅花方发,而枇杷也正在孕胎,并不是说枇杷已经结果,真正的枇杷结果要到5月份。罗源的草木正像张九龄所形容的那样“经冬犹绿林”,这里不要往“象征”的方向去想,就是表现树木的特有状态而已。末句“参差”一词用得妥帖,将树木长短不齐的状态描写了出来。
其二
满山松竹伴寒梅,到耳声声腊鼓催。
阴雨实多晴日少,小春时节屡闻雷。
开头是写岁寒三友,相依相伴,而这时,腊月里祭神的鼓声也在擂响。诗中第三句、第四句所提到的“小春”并不是通常所指的农历十月,而是腊月。腊月响起雷声,这是很特殊的情况。俗谚说:“未惊蛰先响雷,四十九天云不开。”这给我们提供了1926年罗源年终岁首雨水偏多的历史气象资料。这在李梦尧的眼中,是比较稀奇的事情,因为北方没有这样的情况。
其三
唧唧虫声入旧年,经冬花木隐藏蝉。
寒梅临水春方觉,又见夭桃映日妍。
这首诗自注:“闽中冬月有草虫唧唧名藏蝉。”这种蝉,不是夏天的蜩。大冬天,它们还没有蝉蜕,仍能活着,仍能鸣叫。跟第二首比,这首诗的时序已经推进了,冬春之交已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梅花还没有开尽,两花映射,格外妍丽。梅桃齐开花,也不是多见的。
以上三首以写自然景象为主,纯用白描。
其四
宰官戒备正迎春,招出填街塞巷人。
礼废十年重复古,而今万象又更新。
从第四首起开始写风情风俗。
这首诗自注:“迎春典礼民国久废,五省联军下令复之。”
民国之前,各地立春仍有“打春牛”的习俗。人们用泥土做成春牛,涂上五彩,还要做一个“芒神”。县令在衙门内主持鞭春仪式。县令用彩鞭鞭碎春牛,众人争抢土块带回家。人们认为,这样做,当年就会有好收成。也有人把泥土块涂在灶上,认为可旺六畜,也可以减少虫蚁之害。这在《新修罗源县志风俗志》中也有记载:“立春前一日,官长率属迎‘土牛’于东郊,肃陈仪导,儿童咸以竹竿粘彩,打‘牛’为戏,次早候时在县衙谯楼下‘鞭春’,奉‘芒神’于城隍庙,还饮春宴于公署,是日啖春饼、春蔬。”“民国共和,礼仪渐减”——民国时期,因为政府改行公历,官方立春迎春的祭仪,也就逐渐停止了。但是在十年后,也就是1926年,当时是军阀孙传芳主政南方五省(包括福建),他又命令复古,恢复这些祭仪。这首诗写的就是当时万人空巷看鞭牛促耕的状况,有点滑稽剧的味道。这首诗给我们留下了当时特有的社会画面。
其五
头插三簪似剑刀,闽中妇女兴偏高。
布衣赤足无诸种,操作终身不惮劳。
这首诗也有下注解,云:“闽中女人皆头插三簪如剑刀形,勤劳过于男子,传为古无诸(越王勾践的后代,古越人的祖先)裔也。”作者说明了罗源的古越族遗风。民国时期刘训瑺《洪塘》诗曰:“娘子撑船来接郎,前朝回首事凄凉。须眉死尽裙钗活,蛮髻依然晃剑光。”自注:“相传无诸亡国,男儿歼灭,汉岳强娶妇女,不从者髻上常插刀子防卫。今乡间农妇髻上‘三条簪’,犹古之刀剑式也。”李梦尧写的也就是同样的情况。
李梦尧的诗歌中还反映了这种古越族后人的勤劳。妇女参加劳动,汉族一般是没有的,在罗源只有畲族和这古越族后裔才有这样的习俗。这给罗源的文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其六
铁管当头尺许长,畲民习俗异梳妆。
红巾裹膝双足赤,到处争看新嫁娘。
这首诗下自注:“罗源畲民甚众,曾见妇女以白铁作长管束项上,发际前后系红巾,下体红巾裹膝,足赤无屐,乃新嫁娘也。”作者能以民族平等的眼光来观察畲族,这是很难能可贵的。诗人之所以称“畲民梳妆奇异”,就在于这种装束不同于汉族新嫁娘。写汉族新嫁娘的梳妆,有清代邑人黄铨的诗歌为证:“乱挽乌云作远山,旧时高样髻从安。明珰翠羽惊人眼,不露青螺半点看。”还有就是——畲族新嫁娘有“红巾裹脚”,是打着赤脚被迎娶到夫家的。所以李梦尧觉得畲族新嫁娘“异”。
但是,根据专家考察,发表在2016年11月7日参考网的一篇题为《罗源畲族婚俗研究》的学术论文,却写新嫁娘是穿鞋的:迎亲那天,男方将礼物送到女方家里。“娘家人用唱的方式清点礼物,然后给每人做一碗肉丝面。吃完后,脱草鞋洗脚,换上新鞋,称作‘脱鞋礼’”。
笔者认为,可能在有无穿鞋这一点上,李梦尧看到的也许是个别穷苦人家里的情况。还有可能是李梦尧没有亲见,得到的是耳食之言。
其七
三春士女共郊游,嘉耦相寻作好逑。
一宿馆甥明日去,归来携手乐悠悠。
我们要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就先弄懂这几个词语:“士女”乃未婚的男女,“嘉耦”是好配偶的意思,“好逑”指淑女,“馆甥”是女婿。
这首诗下面也有自注:“畲民每于春携子女至郊外令其自择婚配,事后乃归告父母,父母馆甥一日,翌日夫妇携手唱歌以去。”这句话意思是:畲民每每在春天携带子女(出游),让女方自己选择中意的配偶。男女双方暗中定情后,男女就回去告知自己的父母,女方父母就留下姑娘选定的佳婿。第二天,夫妇俩就亲密地携手唱着山歌回到男方家去了。可见当时,畲族已开自由恋爱的先声。
同样,在学术论文《罗源畲族婚俗研究》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论文中的一个小标题为“畲族男女的相识方式:以山歌为媒”,具体有以下内容。
畲族男女青年的恋爱相对自由。他们在劳动、节日、出行、婚礼等公开场合中找对象,以山歌传情,以歌作媒,自许终身。他们所唱的山歌叫情歌,也称为缔结良缘的“缘歌”。他们通过对歌考验对方的才情,即比“肚才”。一般由姑娘发问,小伙子来答,大胆直率地试探对方,求相悦来寻得意中人。当挑选完对象之后,姑娘将银质手镯或戒指赠予男方。而小伙子则回赠“肚稿袋”——即白色“兜肚”,或其他贵重物品给女方。男方回家后告知父母亲事,再托媒向女方父母说亲。即使是直接经由媒人介绍和父母提亲,也必须取得子女同意才可定亲。男方家将糕饼、枣、线面、猪蹄和聘金送到女方家,叫“小定”。随后男女双方会来往频繁,发展感情。男方会到未婚妻家帮忙做助工、犁田、插秧、秋收等农活。
根据笔者的推理,李梦尧诗中所描述的情况可能是不真实的。婚嫁乃人生一大事,怎能那样草率行事?一见钟情后,就把对方带回自己家里,然后立刻就在女家圆房?对于婚俗一事,李梦尧可能也只是道听途说吧。笔者更赞同上述那篇论文里的观点。
其八
戚友家家共送灯,新婚相庆为添丁。
土音土俗真堪乐,点缀元宵列满庭。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李梦尧到罗源后不久,就学会了一些方言,比如“灯”的读音是“丁”。当地有元宵节送灯的习俗,尤其是给新婚者送灯,取“添丁”之寓意。这种民俗,可以在《新修罗源县志风俗志》中得到印证:“新娶者,女家送莲花灯,中作观音大士抱子像。儿童则遣各色灯,以为‘添丁’。谢在杭曰:闽方言以‘灯’为‘丁’。”李梦尧认为,这是北方所没有的风俗,因此在诗中称之为“土俗”。他在诗中也提到了罗源方言,称之为“土音”。
纵观上述八首《罗源竹枝词》可见,在李梦尧眼中,罗源的风光、风俗有许多新奇之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诗为研究罗源历史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材料,也为研究罗源的诗歌文化增加了新的视角。
《福州晚报》(2025年9月10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