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华进
当北平的墨梅遇上闽江的诗韵,当耆宿的笔触回应才俊的古宣,一段在战火纷飞中淬炼而成的艺脉传承,便如暗夜中的明珠,历经岁月打磨而愈发温润动人。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苦难与蜕变。南北背景迥异却精神相通的艺术家们,分别守护着各自的精神家园。
徐宗浩(1880—1957),字养吾,号石雪,是京津画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并非只是闭门造车的画家,更是活跃的文化组织者与权威鉴赏家,曾任北京中国画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古物陈列所顾问、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主席等。他的“石雪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文化人心中一处象征风骨的精神地标。
徐宗浩扎根传统,擅长墨竹、墨梅,笔力遒劲,意境清远。更重要的是,他秉持着“文脉即国脉”的信念,深知在民族存亡之际,文化坚守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争。这种信念,在他后来与齐白石、于非闇等大家合作《普天同庆》献给新时代的举动中,以及临终将毕生珍藏悉数捐献给国家的遗嘱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几乎与此同时,在远离北平的东南沿海,另一个文化世家正以其独特的方式延续着中华文脉。何知平(1901—1995),名维沣,号敦敏,是福州著名学者、同光体闽派代表人物何振岱(字梅生)的次子,这位文坛世家传人选择了“学贯中西”的道路,远渡重洋到法兰西学习经济学。这段留学经历,赋予他贯通中西的视野,也让他对传统文化有了更深刻的比较与认知。
何知平夫人王闲(1906—1999),字翼之,号坚庐,是传统才女典范。其父王寿昌,曾与林纾合译《茶花女》,开启中国文学翻译新纪元。王闲自幼受教于名儒郑容与未来公公何振岱,浸淫经史,研习诗词,更得何振岱亲授古琴精要,后又随画家周愈学画,专攻山水。王闲与姐姐王真同为“福州十才女”核心成员。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盛赞她们:“皆能画能诗文词……梅生诗词幽远精深……二女经其陶铸,所作杂置梅生集中几不能辨。”陈衍特别欣赏王闲诗中的“闲适自喜,专学陶、韦”,以及《晓月》中的“悬岭疑有无,依云欲明灭”、《秋室即事》中的“四邻寂无哗,斗室即丘壑”等句,称“写景工致,意境超然”。与陈衍、陈三立时称“海内三陈”的陈曾寿,更是对王闲的诗词不吝赞美,称“殆非寻常闺阁之作所能限”,古体“风骨遒上”,词则有“白石之清雅、易安之本色”,并特别强调这一切成就源于其“笃于学而资之深”。
历史的因缘际会,让徐宗浩与何知平、王闲夫妇在1940年至1941年间产生了一段深厚的交谊。
其时,北平沦陷,福州亦屡遭战火威胁。或许是通过共同友人的引荐,或许是基于对彼此学问人品的慕名,何知平、王闲夫妇与徐宗浩建立了联系。他们深知徐宗浩雅好文房,尤其珍视古纸,便做出了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举动——将家中珍藏的清代仿宋“红筋罗纹纸”,慷慨地寄赠或托请转交给远在北平的徐宗浩。
这“红筋罗纹纸”绝非寻常之物。它是清代仿照宋代工艺精制的高级宣纸,纸质绵韧,帘纹清晰如罗纱,其间更隐现淡淡的红色筋络,是文人墨客梦寐以求的书画良材。
当徐宗浩在北平的“石雪堂”中收到来自南国的珍贵赠礼时,其内心的感动可想而知。这不仅仅是物质的馈赠,更是一份穿越烽火线的信任,是远方的知音对他艺术人格的认同,也是一种文化命脉在危难中相互砥砺的象征。这份情谊,在那个“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时刻,显得尤为厚重。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徐宗浩决定以自己最精湛的艺术来回应这份厚谊。他选择在这极具古意的罗纹纸上,绘制最能代表中国文人风骨的题材——墨梅。
梅,凌霜傲雪,孤清高洁,自古便是士人气节的象征。在国难当头的时刻,画梅更是寄寓着画家不屈的民族气节与对春天的期盼。徐宗浩精心绘制了两幅,分别题写“疏干映横溪,溪水凝寒绿。王孙去不归,萧然共幽竹。知平仁兄同舍属写 徐宗浩并题”与“坚庐女士雅鉴,石雪居士徐宗浩写”。这一细微之举,体现了这位前辈大家的周到与深意。
这段因纸墨结缘的往事,其影响并未随着战火的平息而消散,反而在时间的沉淀中,愈发显示出其深厚的文化内涵。
对于何知平、王闲夫妇而言,徐宗浩的墨梅是其家族珍藏中极具分量的瑰宝。它不仅是艺术珍品,更铭刻着一段跨越年龄与地域的深厚情谊,见证着他们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文化坚守。王闲此后的人生轨迹,始终未曾偏离文艺之路,她的《味闲楼诗集》和《王闲诗词书画集》,便是其艺术生命的最好注脚。徐宗浩当年在画作中寄予的期许,在她身上得到了圆满的实现。
对于徐宗浩,这段交往是他广阔交游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页。它体现了作为画坛领袖的他,对各地才俊,尤其是对那些既能深植传统又具开放视野的新生力量的关注与扶持。
纸寿千年,承载的不仅是笔墨,更是风骨;墨梅留香,传递的不仅是艺术,更是精神。这段关于坚守、关于知音、关于传承的故事,将与其主角们的作品一起,继续在后世的仰望中,散发着温润而永恒的光芒。
《福州晚报》(2025年11月5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