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山
近几年,我在编辑地方文史书籍时,对一些史料有疑问,在寻求解答的过程中,学到了一些东西,颇有收获。这回,我就说一说“严复故居是否自家租的”这个问题。
(一)
严复是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社会改革家和教育家。作为从福州走出,晚年又回到福州的地道福州人,严复在福州住过许多地方。清咸丰三年十二月初十日(1854年1月8日),严复出生于他父亲位于福州台江苍霞洲的医寓中。
严复10岁时,因家境贫困,回到阳岐乡下的祖屋居住(位于今仓山区盖山镇阳岐村,从前名为“阳崎”),他在叔叔严厚甫的私塾就读。一年后,他回到苍霞洲。他家在苍霞洲的住所同时也是诊所。父亲为他聘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黄少岩当“家教”,严复就在家附近租屋居住。
严复14岁时,父亲病逝,无奈之下,严复与家人又回阳岐乡下,蜗居在祖屋隔墙外面小而破旧的木屋中。不久,严复考入船政学堂,就住校了。后来,严复一直在外工作、生活。
严复41岁时回闽参加乡试,与老乡叶大庄结伴归家。因祖屋拥挤,严复就受邀住在叶大庄的玉屏山庄。1918年12月,严复回到老家阳岐养病,住在老屋。1919年元旦,严复为三子严叔夏在玉屏山庄成亲。当年1月21日,严复因病被严叔夏送到福州城内郎官巷居住,以便就医。严复在日记中写道:“在郎官巷病发几殆。美医金尼尔来。”同年5月9日,严复到上海治病,三个月后回到福州。后来,他又经天津到北京看病,次年10月29日回到福州,“定居郎官巷”。1921年7月中旬到8月底,严复到鼓山避暑,有人说他当时住在喝水岩。这年10月27日,严复在郎官巷寓所病逝。
(二)
依据有关书籍记载,严复在郎官巷的故居“是当年福建督军兼省长李厚基特别送给严复的。”(出自《醒世先驱——严复传》)有说“是当时福建省督军兼省长李厚基为严复购置的。严复于1920年底回到福州,居住在这里,直至1921年病逝。”(出自《三坊七巷志》)或者说“福建督军李厚基为他购置的三坊七巷郎官巷的房子。”(出自《严复·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上里程碑式的巨人》)有的书籍上,还说明了当年这座宅子的用途:“郎官巷的这座院子,是当时的福建省督军李厚基买下赠予严复养老的。”(出自《活色严复》)
网络上也多是此类说法,比如百度百科词条“严复故居”中写道:“故居是当时福建省督军兼省长李厚基为严复购置的。严复于1920年底回到福州,居住在这里,直至1921年病逝。”福州市鼓楼区人民政府网站上“闽都鼓楼”栏目的子栏目“古迹名胜:严复故居”中写道:“故居是当时福建省督军兼省长李厚基为严复购置的。”
众口一词,好像事实就是这样。但我对此还是有疑惑:严复为什么接受李厚基的馈赠呢?从现有资料看,严复跟李厚基并没有深厚的交情。要说有,严复是省会福州人,李厚基曾权倾福建。大概经过是这样的:1913年底,李厚基到福建,先后任福建镇守使、护军使,1916年任福建督军;接着他驱逐了省长胡瑞霖,自己兼署,掌握福建军政大权;1922年秋,北伐军逼近福州,李厚基离开福建。
还有一种传说,似乎对此做了进一步说明:“又传此宅系严复故旧刘冠雄委托福建督军李厚基为他安排的,作为其养病之所。”(出自福建省图书馆网站“坊巷名人·名人故居·郎官巷”专题文章)
另一种更具体的说法是:“福建省督军李厚基在郎官巷替他买下这幢房。李厚基是在海军总长刘冠雄的保荐下,才获得这个位子的,所以一直对刘大人感恩戴德,而刘冠雄除了跟严复是老乡外,又是严复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教时的学生,就因了这层关系,见严复千里迢迢回到福州,李厚基先殷勤地把他接到督军府‘洗尘’,又以房子作为礼物拱手献上。严复笑纳了。”(出自《三坊七巷》)
这个传说,似乎有点道理。刘冠雄和严复都是福州人,刘冠雄还是严复的学生。1913年7月,熊希龄受命组织北洋政府第四届内阁时,刘冠雄提出,由他的老师严复出任海军总长,自己甘愿位居其次,担任次长。严复回乡养老,学生刘冠雄要“报恩”,委托人帮助提供住处,也说得通。
刘冠雄与李厚基都是北洋时期的军政要人。1913年11月,海军总长刘冠雄奉命督率李厚基的部队到福州,解散了湘军,帮助李厚基主政福建。1918年,刘冠雄又奉命来福建调解“闽粤争端”,再次支持李厚基。所以,如果刘冠雄委托受惠于他的李厚基安排严复住房,李厚基是乐意这么做的。毕竟,在民国初年,福建督军李厚基曾将宫巷南侧11号的宅院赠给刘冠雄。这是一座始建于清乾隆年间(1736—1795)的院落。1992年,福州市人民政府将这座院落作为名人故居挂牌保护。它成为了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严复跟李厚基也有联系,但不多。如1920年1月15日,严复在北京给李厚基写信,催促其为阳岐尚书庙重修落实募捐。同样,他也因此向刘冠雄募捐。但“笑纳”李厚基赠房之事,严复及其家人都没有提到。
(三)
关于郎官巷这座宅院的居住情况,还得看看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1920年11月1日,即庚申年九月二十一日,严复给在北京的大儿子严璩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吾此次南来,……于九月十八安抵朗官巷,……刘家已肯受租,三弟每月与以廿元伏,亦无辞也。”(出自《严复与天津》)
严复在信中说,自己三天前平安到达郎官巷的家了;然后又说,房主刘家已经同意把房子租给他们了。“刘家”是指谁?郎官巷得名是因为刘涛(刘文济)家数代都有人任郎官。此时或许有刘家后裔宅院在此巷。当然,也有可能是跟刘冠雄家族有关联的宅院。
严复信中的“三弟”是指严复的第三个儿子严叔夏,也就是严琥。1919年,严叔夏婚后就待在福州,先后到私立福州中学和私立福建学院教书。后来,他还被任命为福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严复在信中说,严叔夏每个月付房租“廿元伏”,(刘家)也没有推辞。
“伏”是台伏的简称。台伏票是清朝光绪三十年(1904)由福州钱庄发行的区域性银元票,主要用于缓解当地银元短缺问题。其名称中的“台”是指福州南台地区,“伏”与“佛”同音(因笔画较少而代替使用),源自外国流入的佛头银元,面额为一元至一千元等,刚开始与银元等价。后来,台伏票被强制废止流通市面。
如此看来,严复晚年在郎官巷的住宅是其儿子按月付款租的。不存在李厚基购置、赠送的,或刘冠雄委托安排的情况。
我再斟酌严复在信中说的“刘家已肯受租”,又有点想法:似乎之前有“刘家不肯受租”的情况。之前是啥情况呢?
《坊巷名居》里面写道:“据严氏后人记载,1919年,严复三子严琥娶妻,儿媳林慕兰出自台湾板桥林家,因林氏不愿出城到仓山的阳岐乡下居住,严复家人便在郎官巷觅得一处居处。严复日记载:‘新妇归宁,觅居在郎官巷。’即郎官巷20号‘严复故居’。”
“新妇归宁,觅居在郎官巷。”这是严复在1919年1月9日的日记中写到的。1919年1月1日,严复在日记中写道:“琥在阳岐玉屏山庄娶妻,台湾林氏。”严复对曾经暂住过的玉屏山庄颇有好感。1909年严复长子严璩回到阳岐,看中了玉屏山庄中的一座房子,当时这座房子已归乡人游传朋所有。严璩就请严传慎做中间人,由游传朋将这座房子典当给严璩居住,签有契券。严璩付给游传朋二千七百五十五元台伏。但实际上,严璩多在外地,这里也没啥用。这次严叔夏结婚,婚房的选择也是经过多方考虑。最后就决定用玉屏山庄这房子。严复给在京诸儿写信说:“下崎房子,吾本日坐轿前往踩勘。屋已数年无人居住,颇呈灰稿荒芜之象。经一番花钱收拾,又添家具铺陈,当有焕发之观,比诸借宅城中,掷金虚牝,孰为合算,灼然明矣。”于是,31桌的婚宴就摆在玉屏山庄的这座房子里。
新婚没几天,新娘林慕兰按照传统习俗,回城探望父母。林慕兰不愿意远离父母,住到阳岐乡下。其娘家也希望女儿嫁后,能够住在附近。1918年12月16日,严复写信给在京的儿子,信中说,林家“请我们于城内觅居,如无现成房屋,谓贞贤新购黄巷房子可以借用”。这里的贞贤,是柯鸿年,就读船政学堂,也在母校任教。柯鸿年与板桥林家在实业领域有合作。林家建议借住柯鸿年刚买在黄巷的宅院,也还没有住,还帮亲家考虑请谁出面协商就可以了。
《坊巷雅韵》中记载:“1919年1月9日,严复便在与林家隔邻的郎官巷租赁了一座房子。”当年1月21日,因忙于儿子婚事和自己做寿,过于操劳,严复病倒了。儿子把他接到郎官巷住,以便就医。严复2月26日给熊纯如写信,表达了感激和庆幸:“幸琥夫妇作计早迁入城,不然病亟时,求一善医,且不可得也。”严停云在《吾祖严复》中写道:“那是第一次祖父在福州定居,地点是郎官巷,是母亲娘家杨桥巷的邻巷。这时母亲回娘家,从严家大门走到林家的后门,距离不过两三丈,祖父三年后便逝世在这幢宅第里。”
(四)
当然,还有说郎官巷宅院是严复自己营建的。《福州坊巷志——林家溱文史丛稿》中记载,严复本阳岐乡人,晚营第于郎官巷,即殁于是。不过,《醒世先驱——严复传》中记载:“这是一所老屋,奠基砖上有‘同治丁卯年致远堂置用’字样。”同治丁卯年是1867年,说明它是用了半个世纪的老宅。严叔夏婚后就租住这里。为什么说是“租”而不是“买”呢?因为这个时期,严复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若言福州买宅,则自客岁以来,吾之积蓄,业将告罄……”(1920年2月17日,致严琥信)而且,他还是打算到上海或北京去治病养老的。
那么,一年后,严复回家养老,住进去就是了,为什么还有“刘家已肯受租”之说呢?而且月租是“廿元伏”?我想,郎官巷20号是大宅院,院落由正落与西侧落花厅毗连组成,是“两所内部通联的房屋,典型的‘合院式’建筑布局。”(出自《醒世先驱——严复传》)可能严复儿子媳妇原来只租住主座。第二年严复回来,陪同的有二女儿严璆。“三弟妇又有七月身,分娩当在腊月也。”(严复1920年11月1日给严璩的信)人多事繁,为起居方便,就需要租用隔壁刘家的西院落。过去,刘家可能不想出租。如今,严家的情况明摆着,也就答应出租了。因为不是整座宅院,又是严复家要租,就优惠了。严复或许想到,接受善意也是为善,就接受了。
严复终老在郎官巷故居,并不是他的本意。1920年2月17日,严复给儿子严琥写信说:“吾所期者,不过山巅小涯数间可居之屋,与数亩空园可供莳蓺而已。”他想效仿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田园生活。他一辈子都在大城市奔波劳碌,难得亲近大自然,感叹自己“生平此福最为缺短”。
严复生前就在老家为自己修建了墓地,并亲书碑文曰“清侯官严几道先生之寿域”。他题的“惟适之安”,既有“适者生存”之道,亦有“叶落归根”之意,或许还有生前不能实现“所期”的无奈。
回过头来看,郎官巷的“严复故居”是谁的?
宅院奠基砖上有“同治丁卯年致远堂置用”字样。关于“致远堂”,我没有查到资料。可以明确的是,1919年,严复一家数口租住这里。后来严叔夏一家又住了几年。到1986年,市属一单位要用房,还是向私人购置的。1992年,这座房子被福州市人民政府作为名人故居挂牌保护了。后来,严复故居经整修、陈列展览后对外开放。2006年,它作为“三坊七巷和朱紫坊建筑群”的一部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为严复生平事迹展示馆。
行文至此,我设想:如果要问“严复故居的房主刘家是谁?”那又要一番钩沉了。
《福州晚报》(2025年11月13日 A06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