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丰敏
一
福州台江的江景风光旖旎,曾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士在此隐居,晚明诗人陈振狂也曾在此居住,并构建吸江亭。
明万历年间,闽县的秀才陈宏已,字振狂。他写有《芦中》《马东》等多部诗文集,隐于南台仓下洲(今苍霞)。这里说一段与闽越王无诸有关的故事。无诸是越王勾践十三世孙,越亡后入闽自封“闽越王”,被秦始皇降为闽中郡君长。秦末诸侯反秦时,他与越东海王摇助吴芮灭秦,因未被项羽分封,转而随刘邦灭项羽。
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正式册封无诸为“闽越王”,因在惠泽山册封,该山被称为“全闽第一江山”。他在惠泽山建台迎封,此台故称“越王台”,又因在此钓到一条银蛇,故又称“钓龙台”。南宋时,此台称作“南台”,意谓三仙山之瀛台。
无诸逝世后,闽人在越王台旁建“镇闽王庙”(后称大王庙)祭祀他,所在之山也成了大庙山,现位于福州四中校园内。
明代祭祀无诸的镇闽王庙门的楹联就是陈振狂所写:
犄汉角秦逐鹿中原余旧址;
封闽伯越钓龙千古有高台。
陈振狂为无诸王庙题写的楹联,以凝练文字将无诸的历史功绩与传奇色彩融为一体。
上联讲述无诸在秦汉乱世中审时度势、参与天下纷争的往事,下联介绍无诸封王和钓龙台古迹的关联,体现了无诸的英雄传奇色彩,凸显其功绩的深远影响,百姓对其建国功绩的缅怀。由此可见陈振狂是晚明著名文人,才有资格为如此重要的寺庙撰写楹联。而陈振狂的家也住在这里。
明邓原岳《初过陈振狂山亭》诗云:
共托幽栖处,探奇客到曾。
萧然青野舍,疑在白云层。
踪迹已堪女,浮沉未可凭。
重来应不厌,傥有酒如渑。
十载怜才子,平生阻笑言。
玄成人载酒,赋罢客过门。
岁月还三径,风烟自一村。
从来真隐者,老不厌丘园。
(备注:《福州府志万历本》中记载,踪迹已堪女,女字应有错。)
陈振狂曾在今福州上杭路的采气山上,修建了一座吸江亭。需特别说明的是,“彩气山”的准确写法应为“采气山”——“采”取“采集、吸纳”之意,古人看重风水,认为这片山脉有“聚财纳福”的特质,故以“采气”为名,寓意采集此地的福气与灵气。
古人对风水的重视也使得上杭路成为商贸活跃之地。历史上,这里聚集了众多商会组织,比如民国时期的福州工商总会便设于此;著名侨商杨鸿斌所建的“采峰别墅”,其名称中的“采”字,也与“采气山”的“采”相呼应,既体现对这片土地风水的认可,也暗含对家族事业兴旺的期许。
与上杭路毗邻的下杭路,同样承载着浓厚的商贸文化与地方特色,其中以张圣君殿最为知名。闽江潮水每日有规律地两次涨落,上游潮水从万寿桥西流至沙合桥,再汇聚到张圣君殿前;同时,西侧潮水从三捷河出发,经星安桥、三通桥,最终也汇聚到圣君殿附近,由此形成“圣君殿潮水两头涨”的独特奇观。
这一奇观让商人对张圣君格外尊崇,将其奉为“商神”,在此建庙祈求财运亨通。历史上,张圣君殿的大殿不仅是祭祀场所,还曾作为处理钱币、金融相关事务的机构,进一步凸显了其与上下杭商贸活动的紧密关联,成为这片区域“商脉与信仰共生”的典型印记。由此可知,这一带曾经的山水风貌与今大为不同。
晚明,邓原岳的诗描绘上杭路是一处藏在尘世之外的清幽秘境。远远望去,山野间的房舍朴素得没有一丝多余装饰,“萧然”二字般清净,云雾缭绕时,整座屋舍仿佛浮在层层白云里,分不清是山亭依着云,还是云绕着山亭,连空气里都透着远离尘嚣的静谧。沿着小路探访,脚下的路藏在风烟里,周边的“三径”(隐士常走的小径)覆着浅浅草木,不远处的村落也被朦胧烟霭裹着,似与外界隔了一层纱。
陈振狂吸江亭的环境有着“与世隔绝”的野趣。偶有风吹过,能闻见草木的清香,抬眼是错落的山影,低头是路边的细草,每一步都像走进了慢下来的时光里,连呼吸都变得舒缓——这正是适合隐士栖居的模样,没有喧嚣,只有自然与心境的相融。
诗人邓原岳非常喜欢陈振狂隐居的天地,对他的才名和为人都很欣赏,颇有相见恨晚的感慨。他用西汉贤士韦玄成比喻陈振狂,夸他是兼具才学与品格的贤士。陈振狂热情地招待邓原岳喝酒,更是让邓原岳感动。邓原岳在诗中赞美陈振狂的交往圈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可共论诗文的同道,说明他的隐居生活“隐而不寂、雅而不俗”。
诗的最后一句“从来真隐者,老不厌丘园”表达了邓原岳对陈振狂“真隐”品格的认同与对“不慕浮华、功名利禄,坚守本心”生活的向往,生动展现了晚明福州文人对隐逸精神的追求。
二
闽剧始祖曹学佺与陈振狂是好友,他曾在诗中回忆一段冬日往事:那年他从外地归来,陈振狂告知家中菊花盛开,邀约他相聚赏花。陈振狂住在福州城外南郊,为人热情好客,曹学佺说,能让自己安心连住两晚都不觉得厌烦的,唯有陈振狂一人。时光飞逝,那次相聚后,不知不觉一年就快过去了。
曹学佺知道另一位好友徐惟和喜欢去仓山的藤山梅岭(琼花玉岛)赏梅——那是座长满梅花的“琼花玉岛”,从城中乌山上望去,隔着白龙江,每当雨后天晴、烟岚缥缈时,玉岛美得仿佛不在人间。如今冬天又至,漫山早梅即将绽放,曹学佺特意询问陈振狂梅花开放的消息,还拜托他亲自去寻梅,反复叮嘱要用心观察,因为梅花的姿态每天都不一样:花苞初绽时,洁白得能与雪花媲美;可若等到花朵全盛,又怕一阵风来就把花瓣吹落。他想尽快把梅花开放的消息告诉徐惟和,好约着两人一起去梅岭赴这场赏梅之约。
邓原岳、曹学佺、徐惟和、徐惟起(徐兴公)、陈振狂曾一起在吸江亭喝酒赏景,并评选出“南台十景”:钓台夜月、白马观潮、三桥渔火、越岭樵歌、苍霞夕照、太平松籁、银浦荷香、龙潭秋涨、天宁晓钟、梅岭冬晴(梅坞冬晴)。
晚明这几位诗人逝世后都被供奉在高贤祠内。
高贤祠位于乌石山的西侧。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监运同知屠本畯倡议修建,《闽书·文苑志》记载,屠本畯,字田叔,鄞县人。政务闲暇时在乌石山创建祠堂,祭祀有声望的先贤文人。祠中供奉闽地的乡贤先生,从唐代到明万历年间擅长诗文的六十余人,万历之后,又增祀去世的二十余人,合计八十九人。
明代为高贤祠撰文的诗人很多,比如陈荐夫《祭高贤祠文》云:“诸位先生,是山海间的精英,闽地孕育的才俊。像威凤腾飞云霄,祥麟栖息山野。你们致力于著述,努力追寻风雅传统。境遇穷通改变人生轨迹,时代更迭变换先后顺序。流水不会停留,吟诗的灵魂却不会消逝。新祠落成,这是前所未有的盛典。呜呼!生前树立文雅的典范,死后享受诗词的馨香,闽地共同祭祀,六代文人结盟,延续斯文的断绝脉络,抒发崇尚友道的深情。希望能邀来诸位的英灵,辅佐我们后辈学子。尚享。”
徐熥《高贤祠成答屠使君》诗云:“庙貌壮千秋,英灵托一邱。藻蘋无俗客,香火总名流。白骨化已久,清魂吟未休。预知百岁后,同得此中游。八代斯文振,全闽雅道尊。精灵同不灭,显晦未须论。权自操吾党,名非藉子孙,泱泱东海上,真可霸中原。新祠劳仰止,神理定非遥。五世应难斩,千秋永不祧。像从诗外想,魂向赋中招,后死吾徒在,遗风未寂寥。俎豆隆殊典,山林更有光。诗真传在世,没果祭于乡。身后荣如此,生前困不妨。当年冠盖者,谁敢望宫墙。”
曹学佺《雨中高贤祠同社饯别》诗云:“客路天涯外,朋来春雨深。空濛逗帆影,泥泞失车音。远水平将接,层峰阙屡侵。同声自相感,况复有离心。”
又有《祭陈汝大、徐惟和入高贤祠文》云:“呜呼,以往的贤哲已经逝去,高雅的文风不再张扬。缅怀二位先生,维系着诗文的纲纪,陈先生善于顺势引导,徐先生切实主持倡导。贤祠中的祭祀礼器,因你们而让六代文风增添光彩。评论公允,众人认同,选择吉利的时辰。恭敬地供奉新的牌位,告知附祀于祠堂正厅。生前承接文艺术脉,死后主持诗词坛场。两位的灵魂永远安居于此,千年万代不会被遗忘。尚飨。”
三
民国时,高贤祠的旧址已荒废为通德园。有个无赖郑姓之人冒称高贤祠是自家祖居,把题名碑碣击碎砌成台阶,仅存“林泉生”三个字。郭柏苍修山志时多次进山探寻,这个无赖担心祠址被官府收回,又把残碑打磨后卖出,还指着国子监学正郑定的木牌位说是自己的祖先,没多久木牌位也被拿去烧火了。
林梦蛟《游高贤废祠》诗表达了一种愤慨,说如今的人追逐科举功名,祠堂遗址被豪强占据。门前排列着鸡啄的土丘,石碑荒废在荆棘丛生的墙边。文章如今已沉寂无闻,风月夜晚一片茫茫。必定会有后来的贤才,重新修建这大雅之堂。他建议应当将明末、清初的各位诗人一同祭祀。
郭柏苍《游高贤废祠》诗云:
不见残碑卧夕阳,客来无地荐椒浆。
遗祠决是吾曹责,大雅非如流辈狂。
八代吟魂春寂寂,七城树色晚苍苍。
湖山群哲留题处,莫笑诸生敢雁行。
郭柏苍的诗歌中,既盛赞福州历来高雅的文风,也明确主张今人不应学流俗之辈那般轻狂浮躁。他眼见福州八代诗人的吟魂在春日里沉寂无声,七城树色在傍晚时分只剩苍苍茫茫,心中满是对先贤精神被淡忘的感慨。湖山间那些贤哲曾题咏的遗迹,本是值得后人敬仰学习的文化坐标,可如今高贤祠被恶少占据,祭祀诗人的碑刻遭破坏,游客到了福州,既见不到祭祀本地文人的庙宇,甚至会误以为福州是文化沙漠,连敬献他们对诗人敬意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萧索、漠视文化的景象让他满心悲愤与伤心,也让他坚定了重建高贤祠的想法,直言这是自己的责任。诗中他以自谦的“诸生”自居,却毫不退缩地说“莫笑诸生敢雁行”,用这句宣言表达出愿追随先贤脚步、接续闽地文脉的坚定决心。
从陈振狂的隐逸雅趣,到邓原岳、曹学佺的文人相惜,再到郭柏苍对文脉的坚守,不仅展现了福州文人淡漠明志的风骨,更印证了这座城市从鼓楼、台江到琼花玉岛的诗情画意——福州不仅是宜居之城,更是一处承载千年文脉、浸润文人雅韵的精神家园。
《福州晚报》(2025年11月18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