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海

　　江海大屋书旗夸酒米，小舟鸣橹竞鱼虾。

　　〔宋〕刘克庄《怀安道中》　　

　　菜市场大概是城市里最鲜活的地方。它不只是一个买菜的地方，更装着一城人热气腾腾的生活。若想读懂一座城，必得去菜场里走一遭。当三坊七巷的人文气息与上下杭的商埠往事被无数镜头定格之时，可别忘了，老福州的另一副样貌，藏在那些晨光熹微的菜场里，等着有心的旅人去相遇。

　　福州各种各样的菜市场有数百个，仓山区的先锋市场尤其有代表性。晨光初透时，这里就已人声鼎沸。还未及看清全貌，各种声响与气味就把来客团团围住——鱼贩清亮亮的吆喝声、三轮车铃铛的脆响、糯米糕在蒸笼里膨胀的轻叹，还有海腥气混着熟食卤味的香，热蓬蓬地扑面而来。一条400米长的老街，在展进路的十字路口铺陈开去，像一条丰沛的河流，流淌着最本真的生活。

　　走进先锋市场，最能让来客留住脚步的，是那片“糯叽叽”的江湖。马蹄糕颤巍巍地躺在青花瓷盘里，通体澄黄，像凝住的琥珀时光；芋泥在铝盆中堆成小山，粗砺的外表下藏着绵密的心思；刚出锅的芋泥饼，金黄的外皮咬开，紫白的芋泥便涌出来，烫得人直呵气，甜香却从齿间一直暖到胃里去。

　　卖糕的阿婆操着浓重的福州腔发出邀请：“尝尝嘛，不要紧的。”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这座城市最温厚的善意。这些被年轻人称作“糯叽叽”的吃食，在社交网络上已成为“网红美食”，也是先锋市场的标志，可在这市场里，它们只是街坊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朋友，是具体而微的、可触摸的乡愁。

　　往前走，便是海鲜的天地。银亮的带鱼整齐排列如出鞘的剑，花蛤在水盆里吐着细密的水泡，竹蛏好奇地探出肥嫩的身子。鱼丸店的老板娘从翻滚的大锅里捞起雪白的丸子，那腾起的热气，是海写给陆地的情书。来一碗，鱼丸咬破的瞬间，鲜美的汁水便在口中迸溅——这是闽江与大海共同孕育的味道。

　　再往里走，商家现制的荔枝肉、醉排骨、啤酒鸭、卤牛肉、炸鱼、炸丸子、手撕鸡、卤味整齐排列，还有地道的福州番薯丸子，土豆粉团包着紫菜猪肉馅儿……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市场也并非一味守旧。排水明沟不见积水，摊位分区井然有序，支付码就贴在摊主们亲切的笑脸旁边。有摊主正为买鱼的顾客细心片成薄片，以便回家涮海鲜锅。这些细致的体贴，让传统的烟火气里生出了现代的、便利的枝节。它像一位智慧的老人，既记得所有古老的故事，也欣然接纳着新时代的风尚。

　　福州商贸发达，很多人都习惯了线上下单，家门口收货。然而，这种充满烟火气的菜市场并没有像超市那样大量减少，反而愈发显现出蓬勃的活力。除了价格便宜、菜品新鲜，很多人看中的是“人情味”。

　　退休老人可以从煮饭、照顾孩子的两点一线间寻找宣泄感情的缝隙，档口里奔忙的小贩可以与这座非故乡的城市产生些许联结。而对过客来说，那种扑面而来的新鲜与热闹，让人仿佛回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生活场景。在这里，四季以最直观的方式轮转，吞吐着最真实的生活气息。看看菜市场里的人们如何侍弄食物，你也能摸清这个地域的脾气与审美。

　　在福州逛菜市，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年轻的面孔越来越多了。他们不再只是屏幕后的都市隐士，而是挽着菜篮，认真地比较着番茄的成色，或为一条黄鱼的做法与摊主细细商量。

　　“这醉排骨我妈妈最拿手，下次我做给你吃。”——这寻常的对话里，藏着生活最朴素的承诺。想来，从前年轻人说的“反emo”，或许并非要对抗什么，而是要寻回什么——在这活色生香的地方，在讨价还价的生机里，在刚出炉食物的热气中，那些被高楼与屏幕隔绝了的、生命本该有的温度与质感，又重新附体归来。

　　日头渐高，菜市场迎来最丰盈的时刻。我提着满手的收获——油香的芋粿、清甜的芋泥、碧绿的菜蔬，回头望去，市场依然人声鼎沸，那喧嚣是丰腴的、饱满的，像这座城市沉稳的脉搏。

　　来福州，逛一次菜市吧。不为猎奇，只为在那沾着泥的菜根、欢跳着的鱼虾、冒着热气的灶台之间，触摸这座城市最真实的体温。当你提着一袋刚出炉的葱肉饼走出市场，齿间还留着鱼丸的余香，你会明白——所谓乡愁，所谓生活，原来都藏在这人间烟火里。

　　《福州晚报》（2025年12月2日 A08版 现代闽生活72式（福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