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文山

　　一

　　连江透堡镇南的一处小山包上矗立着一座保民堂，是乡民为纪念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而修建的庙堂。殿宇巍然，庄严肃穆。而保民堂所在的这一处草木蓊郁的山冈，据说就是当年戚家军抗倭时结寨驻扎的地方。

　　透堡镇，地处连江县东北部、罗源湾西岸，镇后山峦林立，镇前沃野平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透堡原名透街，因南宋张鉴修建丁字形的状元街而得名。这里人口稠密，商贸繁荣，自来是黄岐半岛上的集贸重镇，也是海盗们的垂涎之地。

　　嘉靖三十九年（1560）农历二月十五日至五月十一日，倭寇从马鼻海滩登陆后，几次攻入透街，烧杀抢掠。据透堡北街埕里林氏族谱记载，全乡500多人被杀掳。为抗御倭寇，嘉靖四十年（1561），乡人集资筑城堡。城堡为花岗石砌筑的圆形防御工事，周长930米，城墙高约5米，宽约4米，设东、西、南、北四门。透街也因此被称作透堡，并沿袭至今。

　　嘉靖四十二年（1563），一股倭寇自寿宁南下，进入连江，企图与先期进占平海卫（旧称南啸，位于莆田市秀屿区平海镇，是明代福建沿海海防要塞）的另一股倭寇会合，围攻福州。戚继光接到新任福建巡抚谭纶的命令，迅即率部自浙江南下，驰赴莆田，与从泉州北上的俞大猷、刘显两军会合。谭纶根据平海卫三面环海的地理形势，决定以戚继光为先锋，刘显为左军，由陆路发起进攻；俞大猷为右军，封锁海上。戚家军奋勇直前，攻克平海卫，斩杀倭寇2200人。

　　得知同伙惨败的消息，进入连江的这一股倭寇，在掠夺了大批粮食财物和强掳了2000多民众后，立即退到海边一座礁屿上负隅顽抗，等待后续援兵的到来。倭寇还将所有船只抢走。这座礁屿地形险要，潮水退去时，四周均为烂泥滩涂，深及腰腹，船不能通，步不能行，根本无法进入。

　　在歼灭平海卫之敌后，奉谭纶命，戚继光率军直趋连江，驻扎于透堡镇南。此时，遭受劫掠的透堡镇内外弥漫着悲凉的气氛，一片萧索。

　　正是初夏时节，天空晴朗透蓝。戚继光登上驻地附近的岭坪山，观察敌情并苦思破敌良策。这之前，戚家军在消灭盘踞宁德横屿的倭寇时，倭寇也是倚仗泥滩掩护，戚家军曾采用干草铺路的办法攻入。但这座小岛的情况不同，泥淖更深，干草难起作用。如何迅速破敌，解救乡亲，成了一道棘手的难题。这时，有人向戚继光推荐一位叫陈第的连江读书人，说此生性格虽狂，但他喜读兵书，常常向人指陈连江沿海的地理形势，可能会有办法。戚继光听了非常高兴，决定会会这位读书人。于是，陈第家谱中有了这样一段记载：

　　“是年戚公继光逐倭于马鼻，倭踞江心，潮退，四面皆泥淖，计无所出。闻公有狂生名，折柬召之；公摄置几上不视。戚公悔曰：岂有狂生而可折柬致耶！遂亲访之。一见大悦，促膝画策，秘军声作八音以通语，仿乘橇作土板以行泥。选壮士数百人，日各斤肉，饱则手狼筅，演一必字。人初不测所用，及交锋，倭以短兵，我以长械，且必字五划，应手踣五人，土板往来便捷，挥以剑，无一脱者。”

　　陈第无疑献了良策。他建议仿造当地渔民讨小海时使用的土橇，作为在泥滩上行走的工具，同时使用长枪，组成必字阵形克敌。还要求士兵使用“八音”通话，以隐蔽军情。22岁的书生陈第由此显示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戚林八音》后来还成为福州话通用字典。而戚继光，更是展现了一位大将的宽广胸怀。于是，戚继光一面在海岸遍设木栅，布置警戒哨，防备倭寇上岸；一面发动民众制作泥橇，并抓紧训练士兵使用泥橇演习破敌战术。一时，透堡城内，斧凿声此起彼伏，民众纷纷献木料，希望戚家军早日克敌奏凯。

　　很快，戚继光就利用泥橇向倭寇发起凌厉攻势。只听战鼓轰鸣，数百条泥橇如同箭矢般飞快地驶过泥滩，直插礁屿。在一片喊杀声中，倭寇还未回过神来，就被长枪一一搠倒。戚家军风卷残云般攻破倭巢，岸边观战的民众无不拍手称快。

　　这一仗，戚家军消灭了400多名倭寇，解救乡亲2000多人。透堡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繁荣。

　　这是戚继光第二次率军入闽抗倭。

　　二

　　戚继光是山东登州人。父死，年仅17岁即袭官登州卫指挥佥事，开始了他长达45年的戎马生涯。19岁时，他升任都指挥佥事，负责山东御倭军事。在一次阅览兵书时，他慨然题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从嘉靖二十七年（1548）开始的五年中，戚继光每年一次率领登州将士前往蓟州戍边，展现出卓异的军事才能。兵部官员王德等人评价戚继光“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纷纷上疏推荐他。

　　嘉靖三十四年（1555），27岁的戚继光被调往浙江抗倭前线，任参将。他鉴于卫所军不习战阵的弱点，恳请朝廷获准后亲赴“俗称剽悍”的义乌招募农民和矿工，组织训练一支3000多人的新军。他教练士兵掌握枪刺和棍术，严格军事训练，并自己创制了克敌制胜的鸳鸯战阵。他治军有方，率领的军队英勇善战，屡立战功，被誉为“戚家军”。嘉靖四十年（1561），倭寇焚掠浙东，戚继光率军在龙山大败倭寇，继之扫平浙东。次年，戚继光奉旨率6000精兵援闽。

　　倭患起自十四世纪初叶，其时日本进入南北朝分裂时期，封建诸侯割据，互相攻战，争权夺利。在战争中失败了的一些南朝封建主，就组织武士、商人和浪人，到中国沿海地区进行武装走私和抢劫烧杀的海盗活动。沿海居民深受其害。明朝虽实行海禁，但沿海不少豪商巨贾、闽浙大姓为了趋利，依然在从事海洋商贸活动。福建巡抚谭纶就毫不讳言地指出海禁的弊病：“海禁愈严，中国价值愈厚，而奔趋贸易者愈重。私通不行，则伴以攘夺。”由此形成一些强力的海上武装走私集团，且由走私贸易发展成亦商亦盗。这些武装集团为谋取暴利，往往和倭寇相勾连，甚至直接成为倭寇的头领。由于倭寇和海盗相勾结，至嘉靖年间，闽、浙沿海的倭患更加严重。他们人数多达千众，大都带有攻城用具，一时狼烟四起，所过州县俱遭涂炭。

　　明嘉靖四十年（1561），倭寇攻破福清县城。战事很快蔓延到连江、罗源、宁德、莆田。翌年，戚继光奉命率军入闽进剿。倭寇在宁德横屿和福清牛田分别扎下大营，并互为声援。戚继光先击破横屿倭营，斩首2600众。而后，戚家军乘胜进抵福清，屯兵镇东城（今海口镇），军锋直指牛田（今龙田镇）。牛田是倭寇在福建的最大巢穴，周边堑壕环绕。戚继光仔细观察地形，思考破敌之策。他让士兵各持一束柴草填平壕沟，乘夜色突然杀入。倭寇毫无防备，顿时乱作一团。牛田一战，倭寇被杀及落水死者达万人。福清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戚家军。为了方便战士行军时就食，福清乡民特地烤制了一种圆形面饼，饼面匀撒芝麻，以细绳串起，挂于戚继光士兵的脖颈，被称为光饼，因饼在镇东城始制，民间又称镇东饼。松软香脆、咸淡适宜的福清光饼至今仍是福建名小吃。

　　三

　　剿灭牛田倭寇后，戚家军来到瑞岩山休整。瑞岩山下有一尊弥勒坐佛。佛像本是一块天然石头。元至正元年（1341），里人吕伯恭延请工匠依山岩形状就地雕琢而成。弥勒盘腿而坐，袒胸露脐，双耳垂肩，左手捻珠，右手抚腹，笑容可掬。在弥勒的腿和腰上，还雕有三尊小罗汉。

　　看到这尊满脸笑容的弥勒佛，接连打了两场大胜仗的戚家军将士们也乐开了怀，他们在瑞岩山下结寨欢宴。快活的气氛，登时在天地间荡漾开来。

　　而戚继光呢，在起伏不息的笑声中缓步登上瑞岩山。虽然接连打了两场胜仗，但他此时的心情却有几分沉重。他想到了朱纨、张经、卢镗，还有俞大猷。他们皆是抗倭名将，立下赫赫战功，却都命运多舛。而与自己一道并肩抗倭的汪道昆也遭到陷害，被弹劾罢官。戚继光不免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在瞻仰了宋代古寺，还有前人题刻之后，戚继光信步来到后山。茂密的相思林在海风中低低絮语，似乎要争相告诉这位沙场骁将一件秘密。戚继光心有灵犀，拨开草丛，走进密林，忽然眼前一亮。林木掩映中，现出玲珑窍石，有的偃卧酣睡，有的孤悬作戏，有的互拥相叠，千姿百态，栩栩可爱。身经百战的将军为后山上的奇岩怪洞着迷。第二天，他便指挥军士进行一番整理，根据它们的不同形态，将这些岩洞分别命名为穿云洞、飞来岩、蹲虎石等，称为三十七洞天。望着这些出自大自然的造化神工，戚继光一时心情大畅，将所有烦忧抛诸脑后。才情满腹的青年将军挥毫撰写了《瑞岩寺新洞碑》一文，镌刻后立于寺旁。碑文中写道：“一山抱高处，可以望神京，名之曰望阙台。”表达了他此时的心境。

　　在瑞云山休整数日后，戚继光率军奔赴莆田。将士们冒着矢石冲锋，几番血战后攻进位于林墩村的倭巢。

　　戚家军入闽不到两个月，转战千里，历经宁德横屿、福清牛田和莆田林墩三大战役，尽灭福建倭寇主力，名声大噪。34岁的戚继光也因战功卓著升任副总兵。

　　戚家军准备班师回浙时，福州官绅特地在于山平远台设宴为戚继光饯行。这一次，卸下铠甲的戚继光显得十分轻松。他畅怀痛饮，觥筹交错间，有人吟诗，众人唱和，诗酒交集，其乐融融。此时，大将岂能无诗！戚继光举杯仰脖而尽，随后朗声吟道：“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一时举座肃静，聆听将军慨然赋诗。这首诗，正是他在瑞岩山写下的《望阙台》。诗从马蹄声中来，诗从刁斗中来，诗从剑气里来，自然不同凡响。

　　酒酣耳热之际，戚继光走出平远堂，踏月信步而行，见旁边一块巨石平坦，如榻似床，他在石床上卧下，竟沉沉入睡。后来，人们在戚继光的卧石上镌刻了“醉石”二字，并修建了戚公祠纪念这位抗倭名将。

　　戚家军回浙后不久，倭寇重来。兴化府城被倭寇攻陷，数万民众被屠杀。福建巡抚谭纶征召俞大猷为福建总兵，戚继光为副总兵，率兵进剿。戚家军此时正在浙江休整训练，并补充兵员。兴化籍官员康大和特地赶到浙江，面见戚继光，向他详细述说莆田遭难的惨景，恳请戚继光早日率兵赴闽除害。谈及情切处，55岁的康大和两眼不禁泪花闪闪。戚继光也深为康大和爱乡爱民之心所感动，毅然提前率部出发。这一仗，收复了平海卫所。逃入深山避难的百姓，陆续返回家中，埋葬亲人，重建家园。

　　平定福建倭患后，戚继光出任蓟州总兵，担负防卫京畿的重任。

　　《福州日报》（2025年12月12日 005版 闽江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