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潭生

　　甘棠港的争论，从《三山志》误载开始。

　　黄荣春先生在《海交史研究》1990年第2期发表的《甘棠港位置探索》提出甘棠港在福州琅岐。窃认为，黄荣春的“琅岐说”比较科学。

　　2014年3月28日，应王忠义先生邀请，我带领福建师范大学考古与博物馆学六名研究生参加福州市王审知研究会组织的春祭闽王王审知志愿者活动，开始了王审知甘棠港的调查和研究。

　　王审知德政碑与琅岐金牌石

　　王审知开辟的唐甘棠港在哪里？位于福州市鼓楼区庆城路闽王庙内的《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是唐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唐哀帝李柷准敕建立的，由礼部侍郎于兢撰文、将士郎王倜书。这是王审知在位时皇帝表彰其功德的碑刻，最接近历史真实。该碑是黑色页岩，高5米、宽1.87米、厚0.29米，置于黄岗岩复莲基座上。与此花岗岩复莲基座同时代的还有大香烛复莲基座和门前一对唐五代石狮子。

　　王审知德政碑铭并序第八段，详细描写了王审知开辟唐甘棠港的经过：“闽越之境，江海通津。帆樯荡漾以随波，篙楫崩腾而激水。途经巨浸，山号黄崎。怪石惊涛，覆舟害物。公乃具馨香黍稷，荐祀神袛。有感必通，其应如响。祭罢，一夕，震雷暴雨，若有冥助。达旦，则移其艰险，别注平流。虽画鹢争驰，而长鲸弭浪。远近闻而异之，优诏奖饰。仍以公之德化所及，赐名其水为甘棠港，神曰显灵侯，与夫召神人似鞭石，驱力士以凿山，不同年而语矣。”最后，碑铭还总结道：“黄崎之劳，神改惊涛。役灵袛力，保千万艘。”

　　碑文明确指出“闽越之境”甘棠港位于“江海通津”，即闽江与大海的交通要道。“途经巨浸，山号黄崎”——浸（动词名词化），指的是大水、沼泽、浅滩。《周礼·夏官·职方氏》载：“扬州其浸五湖。”《庄子·逍遥游》载：“大浸稽天。”

　　“巨浸”就是指巨大的沼泽浅滩，联系到下一句“山号黄崎”，意思就是浅滩上有座黄崎山。因此“途经巨浸”就是“途经巨岛”（这是本文的重要发现，也是史学界同仁忽略的地方）。大家知道，闽江口最大的岛屿就是琅岐岛（清代《闽县乡土志》称琅岐是闽江入海口“巨岛”）。1931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记载：“福州湾，当闽江入海之口……口外群岛罗列，近则有黄岐、芭蕉、熨斗等岛，远则有白犬列岛，而五虎岛横塞江口，尤为要地。”此处“黄岐”就是今日琅岐岛。而《三山志》和史学界“福安说”的研究对象是黄岐江、黄崎镇、白马港，并不是碑文所说的唐五代“山号黄崎”，更不是“江海通津”，也没有“途经巨浸（岛）”。

　　《唐故威武军节度使守中书令闽王墓志》称王审知开辟甘棠港的地方是“古有岛外岩崖，蹴成惊浪，往来舟楫，动致败亡”。这更加证实了王审知致祭炸石地方在闽江口琅岐岛（古称黄崎、刘崎）——“碎巨石于洪波，化安流于碧海。”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王审知墓志出土于1981年，在此之前文史诸家，看不到这块墓志。

　　在福州马尾区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下简称“马尾社科联”）工作人员和琅岐杨东汉先生的陪同下，我和黄荣春研究员，在琅岐凤窝码头下车，越过荆棘丛生的山坡，攀上长满青苔的陡峭礁石，实地勘察了琅岐岛金牌门。

　　琅岐岛金牌门及其周边一大片被高温灼烧的红褐色遗迹十分醒目，与相邻的灰色天然岩石截然不同。

　　王审知为了疏通琅岐门的航道，派刘山甫在金牌门礁石上堆放树木，长时间燃烧，形成高温，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时刻，倾盆大雨浇灌在滚烫的礁石上，山崩地裂，才形成了今天这种大面积的红褐色灼烧痕迹，至今保存完好。这里明显是一千多年前王审知致祭连江琅岐港为甘棠港的碎石处。1997年在福州新店古城考古时，曾发现一座战国晚期炼铁炉，其炉底石座被高温烧裂为三块，横断面也是这种红褐色。

　　琅岐金牌门与对岸连江琯头镇与长门村之间，最窄处只有387米，俗称“琅岐门”“激水门”（明代董应举语），也就是《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所形容的“帆墙荡漾以随波，篙楫崩腾而激水”的“激水”。王审知开辟的甘棠港也像王审知墓志铭所说：“古有岛外岩崖，蹴成惊浪，往来舟楫动致败亡。”唐天祐三年（公元906年）闽王命工“碎巨石于洪波，化安流于碧海。”唐哀宗皇帝亲自命名为“甘棠港”。该处就是“碎巨石于洪波”的碎石处。

　　我们租用的摆渡汽艇靠近金牌门拍摄时，果然波涛汹涌。偌大的汽艇被“惊浪”托起，左右摇晃，大家都站立不稳，十分惊险，实地体验到了当年王审知开辟甘棠港致祭炸石的必要性。

　　马尾社科联又派人到“金牌门”收集褐红色岩粉和附近正常的灰色岩粉，送到中科院物构所（福州）化验。物构所博士生导师官轮辉及其学生吴初新利用业余时间，无偿对岩粉进行科学化验与鉴定，结论为：两件岩粉标本岩性和化学成分无区别，正常的灰色岩粉加高温后变成褐红色。这个结论证实了褐红色岩粉曾经过完高温加热。

　　长乐王审知庙

　　琅岐岛曾经是个孤岛，未修桥前，人们都要坐船才能到琅岐岛。因此，长乐金峰在唐代王审知炸石修甘棠港时，一定是“后勤指挥中心”的所在地。闽王王审知还亲自督战，所以宋代以后修建了纪念他的白马忠懿王庙。

　　据王忠义先生提供的《古之黄岐港》一文记载，都官渡位于二刘村长溪（今称“二刘溪”）与筹港（今称“潭头港”）交汇处。据都官渡玄帝庙重修碑记记载：“欧冶都官渡临，屏山官德磹迎，甘棠筹港通津，水陆古道必经。”

　　请注意这两句诗“甘棠筹港通津，水陆古道必经”——这说明，王审知派刘山甫驻扎在长乐金峰潭头一带，对面就是琅岐孤岛，金牌门炸石疏通工程浩大，潭头都官渡就是“甘棠筹港”，是人员物资运输的重要码头。

　　长乐潭头镇二刘村是著名的历史文化名村，朱熹曾到此讲学。刘山甫后裔刘砥、刘砺是朱熹忠实信徒。朱熹死后，刘砥、刘砺兄弟俩出巨资编印朱子文集，后人把他俩与朱熹同列“三贤祠”。由于长乐金峰背靠大陆，运输方便，大批物资通过“甘棠筹港”闽国都官渡，运往琅岐岛。唐天祐二年（公元905年），王审知派工程技术人员到琅岐金牌门礁石上用树木烧成高温，等待“震雷暴雨”。根据热胀冷缩的原理（就像都江堰炸开宝瓶口）炸开礁石，最终形成了今天287米宽的“琅岐门”和火红色的“金牌门”。唐朝最后一个皇帝唐哀宗李柷十分高兴——“……优诏奖饰。乃以公之德化所及，赐名其水为甘棠港。”

　　历史上，长乐金峰街不仅是开辟甘棠港的“后勤指挥中心”，也是海上贸易的重要据点，所以福州方言称为“甘墩街”，实际上叫“甘棠街”。

　　港号甘棠石震黄岐

　　唐末王审知甘棠港，历来都被文史界误认为是外贸大港。前不久，福安市政协编缉的《闽国甘棠港考论》收集了1984年以来关于唐末王审知甘棠港的论文42篇，有甘棠港在“福安下白石说”“连江黄岐半岛定海说”“长乐湖南镇猫山黄岐澳说”“闽县海口说”“琅岐凤窝金牌石说”等说法。直至闽侯南屿张睦祠堂“港號甘棠石震黄岐”匾额被发现后，方才真相大白。

　　由于王审知重视外贸出海的福州段闽江古航道，在琅岐（古称黄岐）凤窝（古称王峬渡），炸礁拓宽航道，天人感应，上报朝廷。皇帝褒奖王审知德政，在德政碑中“赐名其水为甘棠港”，而不是赐名其地为甘棠港。查《康熙字典》中“港”——音讲，水分流也。一曰水中行舟道。也就是说，这不是指港口、码头，而是指福州段闽江古航道。

　　《三山志》记载，甘棠闸在今琼东闸——“令法海、庆城二寺管之，以潮大为启闭之节。”有人认为，甘棠闸是南宋《三山志》记载的，却没注意到《三山志》文中强调甘棠闸“旧已有之”。因此，应该称此闸为唐宋甘棠闸，与唐末五代王审知有关。关于福州段闽江古航道，《三山志·渡》有详细记载：“州东南门河口登舟。”经大义渡，至长乐“洞江、营前、洋屿、筹崎、浮崎、翁崎”。目前，我们已经顺利考察了这些闽江古渡口。

　　关于马尾东岐（古翁岐渡）炸礁红褐色岩，我们特别要关注的是《三山志》关于王峬渡的注释。今琅岐凤窝为古王峬渡。《三山志》在“王峬渡”下注释“河口渡抵翁崎，由翁崎渡三十里乃至，入城亦然”。马尾考古已考证，今东岐即古翁崎渡（也有炸礁红褐色岩痕），可见福州海船从台江河口渡出发，抵翁崎渡（今马尾东岐），再下行三十里乃至王峬渡（今琅岐凤窝）出海远行。

　　因此，千百年来，王审知在琅岐（古黄岐）炸礁拓宽航道的政绩，以及皇帝御赐福州段闽江古航道为甘棠港（音讲），均体现在张睦祠堂的八字匾额上——港號甘棠石震黄岐。

　　汉东冶位于今新店古城，是闽越王无诸战国晚期自封为王时修建的国都东冶（司马迁语）。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正式册封无诸为闽越王，都东冶。《后汉书·郑弘传》记载：“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据考古发掘，东冶三面城墙、一面临水，与浮苍山（今福七中）成掎角之势，为战国汉初东冶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起点）。广东徐闻与广西合浦是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后开埠，比东冶港晚了近百年。

　　如果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陆上丝绸之路，那么，比张骞还早60年的闽越王无诸修建的东治港早已开创了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

　　陆上丝绸之路“大漠孤烟、风暴无常”；海上丝绸之路“风波艰阻、沉溺相系”。

　　“旧交趾七郡”就是“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即今广东广西海南和越南等地。

　　武夷山城村汉城的铁器在汉代曾经东渡日本，为日本弥生时代的治铁治铸业作出贡献。这些铁器就是通过福州东治港经海上丝绸之路运往日本。

　　《前汉书·平帝纪》记载：“二年春，黄支国献犀牛（应劭曰，黄支国在日南之南，去京三万里）。”黄支国即今印度。印度国王给汉平帝献犀牛，必然也是从海上经福州东治港转运至汉长安。因此，福州不仅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枢纽城市，还拥有古代海上交通和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起点——福州东治港。

　　几百年后的唐末甘棠港继承了东冶港海上丝绸之路的传统，唐末五代波斯瓶就是其标志性文物。

　　结语

　　甘棠港，不是外贸大港，而是王审知重视外贸，拓宽闽江出海口琅岐金牌石和马尾东岐等古渡口，受到皇帝的嘉奖。既然不是外贸大港，黄荣春的“琅岐说”虽然比较科学，但我们也不能说琅岐就是甘棠港。在王审知德政碑中，赐名其水为甘棠港——也就是命名省政协门前琼东闸（唐宋甘棠闸）至琅岐金牌石的闽江出海古航道为“甘棠港（音讲）”。

　　闽侯南屿张睦祠堂“港（音讲）號甘棠石震黄岐（今琅岐）”八字匾额形象地概括了这段历史。

　　如今，不少琅岐人只知道当地的名称在福州方言中读作“牢耶”，却不知道德政碑中“途经巨浸、山號黄崎”指的就是今日琅岐岛。

　　甘棠港考古调查中，新发现的琅岐王审知炸礁金牌石是千年遗迹，建议应首先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政协门前琼东闸（唐宋甘棠闸旧址）、闽侯南屿张睦祠堂“港號甘棠石震黄岐”匾额、琅岐凤窝王峬渡及两口宋井，以及江对岸琯头江边悬崖上的出海海船补充淡水大井等，都应及时保护，深入挖掘其中的历史文化资源。

　　《福州晚报》（2025年12月14日 A07版 闽海神州）